
文/赵德发
在我的故乡记忆中,1970年的早春空气,因为几位外村人的来临变得格外新鲜。外村人来自东南乡,到宋家沟二村第二生产队传授开粉坊的技术。我们的队长头脑灵活,觉得要增加社员收入,光靠种地不行,得搞点儿副业。听说做粉皮粉条能赚钱,就从十几里外的玉山村请来师傅。师傅是两男两女,男的年纪都大,三四十岁的样子;女的都是姑娘,二十来岁。他们按性别分别住进两户人家,每天在二队大院干活吃饭。饭是会计做的,经常用猪肉炒菜,在墙外就能闻到那种奇香。
粉坊也安在这个院子里,东北角的屋里支了一盘大磨,放了几口大缸。两个男劳力宋世平、赵洪美在里面向人家学技术,神神秘秘,把门关着不让人看。做粉皮粉条时就不怕人看了,把大锅安在院子里。人们都吃过粉皮粉条,却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,成群结伙前去围观,我也在内。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“揣粉”,一个黑色的大瓷盆装了加水和好的淀粉,放在一个用砖垒起的方台上,周围站了五六个男女,有请来的师傅,有本队的徒弟。他们挽袖侧身,用一只拳头往盆里揣,揣一下走一步,身体一歪一歪,节奏整齐。那些拳头有大有小,揣下去时“卟卟”有声。粉团在瓷盆周边陷下去,在中间又冒出来。我听见有人小声评论:“几个识字班的小皮槌真好看!”在我们那里,把姑娘叫“识字班”,把拳头叫“皮槌”。我听了这话也注意观察几个识字班的皮槌,又白又嫩,果然好看。
把粉揣好,旁边大锅里的水也烧开了。一位男师傅取过漏瓢,装满粉团,左手端着悬在锅上。右手攥成皮槌,在左手腕上轻轻敲打,瓢底便露出九根雪白的粉溜子。是九根,因为我研究过那个漏瓢,底下有九个铜钱大的圆洞,每行三个,呈正方形排列。粉溜子漏出后由粗变细,到达热气蒸腾的水面时细如铁丝。入水后被两个外村姑娘用长长的竹筷引导,从锅边出来,滋溜滋溜,沿着水泥通道跑进一个大盆。洗个“凉水澡”被捞出来,缠在一根短木棍上,架在两根绳子中间晾晒。我们近前打量粉条,发现它们一根根晶莹透亮,不由得啧啧赞叹。有人从地上捡一截掉下的,撸掉泥土放进嘴里,宋世平瞥见了大声道:“偷嘴骡子不值钱!”大伙就冲那个“偷嘴骡子”笑,但是宋世平不笑,脸上的每一个麻坑都装满严肃。
宋世平四十岁上下,按辈分我叫他老姥爷,因为我母亲姓宋。宋世平不光麻脸,还瘸腿,是年轻时得天花症落下的。他为人正直,头脑聪明,庄稼活儿样样干得漂亮,这回被队里任命为副业组组长,也就是粉坊头头。副业组还有我的族叔赵洪美,三十来岁,说话细声细气像个女人。还有宋月明,是个二十多岁的识字班,按辈分我叫她姑姥娘。师傅教了他们十来天,觉得几个徒弟可以自己做了,便背着铺盖卷儿告辞。
我那年十五岁,已经辍学一年。这天,我正跟着一群女劳力在大院里捣粪,准备捣细了运到地里。宋世平把我叫到粉坊,说你今后在这里干。俺三个人都不会记账,跟队长要人当会计,队长说,叫你过来。我十分惊喜,愉快地点点头,到粪场上跟妇女队长说了这事,妇女队长笑道:了不得,捣粪的当上大会计了!
在粉坊干过几天才知道,我这个会计并不是专职的,因为粉坊的账目很少,基本上只有收入这一项:从生产队仓库提取了多少斤地瓜干,做出多少斤粉条、粉皮,换来多少斤地瓜干,卖了多少钱。账由我记,钱由赵洪美保管。所以,我在粉坊只是个小跟班,必须干活。每天早晨天还不明,宋世平就到我家院墙外叫着我的小名喊我,我醒后答应一声“噢”,急忙起床。到粉坊里一看,马灯在梁头上铮亮,毛驴在磨道里“咯噔、咯噔”转圈儿,石磨在“呜噜噜”转动。宋月明负责添磨,身边有一盆泡软并铲碎的地瓜干,石磨每转三圈就添上一勺。宋世平和赵洪美在旁边忙活着,或用大布兜装糊子漉粉,或从大缸里取出已经发酵好的淀粉,吊起来控水。这都是技术活儿,我没有资格插手。我遵照宋世平的指派,每天早晨只管挑水。
粉坊每天要用大量的水,用于泡地瓜干,磨糊子,漉粉,装缸发酵。我挑上两只大铁桶去二百米外的后沟,那里有一口井。我走到井口停下,用井绳钩子钓住一只铁桶往井里放,井绳像蛇一样从我掌心蹿下去,静静的水面上映出我的身影与桶影。当桶影将我的身影覆盖时,我猛甩一下井绳,力量传导至铁桶,让它几乎倒扣。待它装满水,我蹲牢马步用力往上提,双手来回倒腾。桶梁终于到达手边,我抓住它用力一提,放到井台上。将另一只桶也打满水,我就从地上抄起钩担,将它俩挑起来。两只铁桶装满水,有七八十斤,我感觉自肩往下,骨头全部撑紧,身体也似乎矮了一截。我挑着两桶水往回走,走出沟底便是上坡,每一步都很吃力。我咬牙硬撑,一步步攀上去。进了粉坊,到大缸边一蹲,两只铁桶落地。我直腰站起,身体恢复原高。倒水入缸后,我怀揣成就感,挑着两只空桶再去后沟。路上,我常常摇晃钩担,让空桶左右摆动,桶梁便与钩担的钩子磨出声响,“吱吜、吱吜”悦耳动听。
然而,过一会儿我就不愿如此奏乐了,因为我挑了几趟觉得累,心也烦了。但我知道,粉坊的两口大缸还不满,我还没完成任务,于是来来回回,两个肩膀倒换着用,直到把缸装满。回到家,母亲发现我两肩紫红,心疼地跟我父亲说:“咱儿正是长个子的时候,压得不长了怎么办?”这话让我心酸,泪水从心间往上涌。父亲却说:“这么娇贵?我十五六的时候都挑百多斤!”听了这话我很惭愧,赶紧将眼泪逼回去,吃完饭再去粉坊忙活。
我在粉坊的另一项职责是烧火。每当天气晴好,就是做粉皮粉条的时候。干这活用人多,队长就指派一些识字班过来帮忙。每到这时我就很狼狈,因为我胳膊尚细,端不动漏瓢,宋世平让我当“火头军”。他们围着大瓷盆转着圈儿开始揣粉,兴高采烈有说有笑,我却独自坐在锅台前生火,左手拉风箱右手操火铲。烧一把柴草把煤点着,拉风箱助燃,让火旺起来,给一大锅水加温。
他们把粉揣好,锅中水也沸腾翻滚了,赵洪美端起漏瓢开始下粉条,识字班们忙着打捞、晾晒。如果是做粉皮,下粉条的人改用镟子。镟子是铜的,圆圆的像一面小锣,放进锅里让开花浪顶得到处跑。赵洪美舀一勺淀粉汤放进去,手捏镟子两边猛地一转,淀粉汤就均匀地跑到周边。有一些被烙熟,固定在镟子底上;有一些多余的回流到中心凹处,赵洪美再转一下镟子,淀粉汤又往周边跑。但因为少,马上受热凝固,成为一朵散着瓣儿的白菊花。菊花在锅中漂上片刻,白色消失,镟子就被一个识字班端出来。她用拇指指甲在镟子边上划一圈,将熟透的粉皮揭下,铺在了旁边的荻箔上。荻箔一张张靠墙斜立,一张张圆圆的粉皮迎向太阳。
不管做粉条还是做粉皮,都由我烧火。我这个少年“火头军”,开始时精神抖擞,将风箱拉得“呼嗒、呼嗒”响,搞得灶火熊熊,沸水滚滚。但这活儿太单调,加上烟熏火燎,过一会儿我就昏昏欲睡,操作也有些迟缓。在锅台上忙活的人就说:火小了!火小了!我就急忙添煤,猛拉风箱,让水再度开花。但我还是无法长时间保持亢奋状态,灶火不够旺,我又被提醒。在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的劳作中,瞌睡一次次发生。我攥着风箱把手一推一拉,脑袋一仰一伏,眼睛半睁半合。脸上有汗,也有煤灰,我用袖子一次次乱擦。那些识字班一瞅我就笑,说我成了个“花脸狼”,让我羞窘不堪。
我在粉坊那段时间,还经常外出卖货。宋家沟虽然是两千口人的大村庄,但那时消费能力有限,我们要经常推着车子去外村叫卖。头一回外出,我是跟着宋世平去的。他两腿不一般齐,走路歪歪扭扭,却照顾我尚未成年,亲自推车,让我在前面背着一根绳子助力。我们走进一个村庄,他将好腿站直,将坏腿虚挂着,鼓腹大喊:“换粉条啦!”喊上几声,让我也喊,但我喊不出口。他指着我说:“你这个熊样,吃屎也撵不上热的!”我面红耳赤,憋了半天,终于喊出声来。
听到喊声,有人聚集到车子边观看,有人端着地瓜干来换。当时的行情是三斤换一斤,我们用秤称出顾客的地瓜干斤量,倒进车筐,再按三比一的比例折算,给他粉皮或粉条。那个年代家家都穷,地瓜干是主食,不够吃的,很少有人舍得拿来换我们的产品。我们从早到晚要跑好多村庄,喊得嗓子冒烟,才把买卖做完。而后,推着两大筐地瓜干踏上归程。
我们还卖黄粉。地瓜干磨成糊子,漉出粉渣,要在缸中沉淀一段时间。舀出上面的浆水,会出现一层淡黄色的沉淀物,这就是黄粉。用铲刀撇出来,下面才是白色的淀粉。黄粉虽然不能用来做粉皮粉条,但是煮熟装盆,冷却后跟凉粉差不多,无论是凉拌还是热炒,都很好吃。卖黄粉都在本村,两个人抬着大盆,走街串巷。黄粉不用地瓜干换,拿钱买,一斤两毛。那时家家都缺现金,能买黄粉的人不多。但是我们有一个老顾客,是闯过东北又嫁到我们村的女人,说一口东北话。她每次听到我们叫卖,都要走出家门买上二斤。她买了黄粉,我们当然高兴,但她回家后,我们又议论她,鄙视她,说她不会过日子,胡乱花钱。
过了一段时间,我算算账,粉坊赚了。赚来的地瓜干,可以继续做粉皮粉条;赚来的现金,为集体增加了收入;落下的粉渣,可以喂牲口。另外,那些零碎的粉皮粉条没法卖,隔一段时间就按人口分给社员,家家户户的菜碗里就多了一些滑滑溜溜的好东西。
在粉坊的那段时间,我体力增长,挣工分也多了。我十四岁辍学后给队里割驴草,一天挣6分,进了粉坊挣8分,跟那些女劳力一样了。我想,等我胳膊变粗,能托住漏瓢,就能和男劳力一样挣10分了。一想到不久的将来能挣10分,我就很振奋,挑水的步伐变得轻快,烧火的时候很少打盹,出村叫卖的喊声也更加响亮。
不为人知的是,我这时还萌生了一个野心:想当上大队会计。宋家沟二村的会计叫宋家章,五十多岁,会写毛笔字,会“唱账”。“唱账”是会计们的独特艺术,就是一边打算盘一边吟唱:“你加上,一千双零三;再加上,八百五十四……”我每次听他“唱账”,都像后来年轻人听流行歌曲一样陶醉不已。于是,我谋划好了自己的人生“三级跳”:先把粉坊会计干好,过几年当上生产队的会计,等到宋家章老了,我接他的班。三级会计,只有当上大队会计,才可以长年不下地。整天坐办公室,看报纸打算盘,肯定很恣!
想不到,那年秋后,我的这份野心被大队干部掐灭。因为宋家沟小学的老师不够,他们让我补缺。从此,我又开始了当民办教师的一段少年时光。
(首发于《农村大众》)
作者简介
赵德发,1955年生,莒南县人,中国作家协会第八、九届全委会委员,山东省作家协会第五、六届主席团副主席,日照市文联原主席,山东大学特聘教授。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《缱绻与决绝》《君子梦》《青烟或白雾》《双手合十》《乾道坤道》《人类世》《经山海》《大海风》,长篇纪实文学《白老虎》《黄海传》等,作品曾获全国精神文明建设“五个一工程”奖、人民文学奖、《小说月报》百花奖、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、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·优秀作家贡献奖等,登上中国第四届长篇小说金榜。长篇小说《经山海》《缱绻与决绝》分别被改编成电视剧《经山历海》和《生万物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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